做梦帮人家接生孩子(梦见亲手给女人接生)

〈一〉悲兆   女儿出世时,安生简直可以说是个穷光蛋。要不是丈母娘送些钱过来,他连老婆住院生孩子的费用都付不出。从医院走出来,他口袋里也只剩下一包奶粉的钱了。   处境如此窘迫,却也并不使得初为人父的快乐统统丧失。安生抱着婴儿时的专注,新奇以及捺藏不住的欣悦之情,阻止了怨责的话语从丈母娘的口中冒出。丈母娘是个信命的妇女,她从不奢望自家姑娘有个富贵命,能吃穿不愁地过小日子就让她放心了。她也不忍心拿什么难听的话来打击小女婿,毕竟安生现在真正做大人了。安生要是一辈子没起色,也是命中注定,顶多只能说自家二木头没福气。做妈的看了女儿一眼,心里说:怨不得别人!生了副苦命相!   生了副苦命相的贞贤发觉母亲皱着眉在看自己,神色立刻无措起来。她捌过头望向丈夫。此刻她平躺在铺了被絮的板车上,卫生院前有一条相当宽敞的石子路通向南北乡村。安生兴冲冲地把孩子递给做外婆的看,外婆的气色却显阑珊。她叹着气抱过孩子,说是男孩儿就好了,幸在是头胎,还有点指头;往后再生一个,负担就更重了,大的小的都遭罪。便再说不出有所称美的话。外婆觉得孙女儿皱巴巴的太丑了,难不成又一天生的苦命胚子。她又叹口气,将孩子慢慢放进贞贤的怀里,掖好被子。安生推动板车了。   一路颠簸,兼丈母娘的一路絮叨,搅得安生十分不耐烦,又不敢吭声反调。贞贤更是闭上眼装睡。早知生产如此顺利,他们也不会来医院生孩子,倒让大家耻笑他们人穷命贵。在家里请人接生,一碗鸡蛋尽可打发。来这里躺了一夜,已不知费了田地里一年的小半收成。这样想来未免使人心痛,安生后悔起来。生第二个决不再来送冤枉钱!   过集市时遇见很多熟人,都热情相问,一听说生了个女孩,没人不表同情叹息的。这令得安生可笑又可恼。不单他可恼,他丈母娘更是恼怒得一脸伤心,以至于别人见着他们时,不消问得,就知道生了个什么东西。丈母娘让女婿去买挂鞭,回家时放放,招招喜气,管它男孩儿女孩儿来得都不易。在叉路口,他们分手了。安生一家三口继续前行。   贞贤这才敢大胆睁开眼同安生说说话。她问丈夫有没有同母亲商量一下过客的事,无论如何,生了头胎是一定得过客的。可办酒席得花好些钱,朝谁借去呢?安生这方的亲戚们指望得上的只是一个姐姐,嫁在武汉,条件也不是太好,姐夫是个小气鬼。贞贤家的亲戚多也是紧巴巴勒紧裤带过日子的平头百姓,姐妹关系一向僵着至于难以启口,弟弟尚没婚娶更不能三番二次伸手父母。说了一大通,终无十足的指望。贞贤喃喃说上些泄气的话,意思是不过客算了,规矩终是人订的。安生坚持要过,称再穷也不当怠慢了孩子,穷还总有个盼头吧?哪儿写定了他安生会穷困个一生一世?他还不信!   时值秋末,天气冷将起来。空中往往乌云泛生,大地总显得暗沉沉的。树叶儿纷纷坠下,林野中稀少了鸟儿的影迹。劲凉的秋风把迎风推车的安生激了个冷噤,使他明白饶是穿了件棉夹褂和旧军装,就这样天气而言,仍嫌单薄了些。待拐上坑坑洼洼的小土路,推车费力些,他才不觉得凉。   到家放了鞭,却不见几个邻里乡亲前来恭喜。原来多半早知道安生家生了个女孩儿,没什么可恭喜的。就隔壁几家奈何不了意思地来讲了几句安慰的话,倒像安生家得了什么不幸一样。也没买喜糖,只得冲几杯甜茶给人家喝,聊表喜意。   安生的母亲这时从他大哥家过来,问安生需不需要她来帮忙照顾贞贤。安生恼恨她不肯借钱出来,又因和大哥争执时母亲偏袒过大哥,故而对母亲很是冷淡。他母亲悻悻地捱了会儿,连孙女儿也没看看就离去了。贞贤不免轻责安生的不是,害怕日后婆婆不带孩子。安生叫她少指望别人,自己累点儿苦点儿才叫养孩子。他这时感到饥肠辘辘,问贞贤,她也说饿得紧。他赶紧去厨房里煮面,小土屋顿时弥漫青烟。面是丈母娘早前提来的,外加二十个鸡蛋。这会儿安生在面里放了两个荷包蛋,等煮好了都盛给贞贤去,督着她多吃点,听医生说要催奶水的。一边看她吃,安生一边说她笨,饿了也不知道吱声儿,难怪她娘家的人都喊她“二木头”。贞贤听着,却也不作声。这是安生头一回做给她吃,汤有点咸,她吃得却高兴。安生看着贞贤说,他得去河里撒几网试试,看能不能弄几条鲫鱼帮她发奶。有奶水孩子就好了,省了吃奶粉,既费钱又没营养,还得含着那只洗不干净的奶瓶。奶粉是安生预先买回的,奶瓶则是孩子的外婆不知从哪里获得的。安生见了那奶瓶就心烦,他以为这玩意儿很贵,所以没舍得去买。   吃好了,夫妻俩又议了会儿过客的事,大致定下过九朝,那样时间充裕,既好向亲戚们送信,又能多跑几家去借借。孩子醒了,开始哭,不停地哭,搞得两个人忙乱不堪。帮她换尿布,冲奶粉,小心地喂她喝,老半天她才消停下来,又闭眼睡去,安生这才背了网往河里去捕鱼。   贞贤俯下身看了好一会儿孩子,侧拥着女儿躺下来。她仰望着蚊帐(帐门上搭展着一条男式裤子,裤裆正对着帐门!)上方的黑乌乌的房顶,渐渐迷糊了。   安生这次的收获居然不小,大小鱼合约十来斤,笆篓装了过半。他拿只大木盆盛上水,将新鲜的养上,死了的都给弄出来。晚饭就是用鲫鱼煮的面条,安生看贞贤吃下两大碗才罢。待安生捡了碗筷锅灶,天已经黑了。 停了电,也许又一夜不会来。燃上煤油灯盏,昏黄的火光照在贴了报纸的土墙上,照在泛白的蚊帐上,照在房间里那张红漆的五屉柜上,也照在夫妻两个的脸上。贞贤忧心忡忡地告诉安生,方才她做了个梦,梦见一家三个在爬一座奇怪的山,山石陡峭,无路可循。女儿突然给绊了一下,一头栽向深渊。但她却并不理会,依然向上爬。爬着爬着,背上忽而生出翅膀,他们飞向高空,就那么静静地飞,飞进了云层里。还有一些细节贞贤忘了,她不安地望着丈夫。   孩子睡在两个大人中间,安生守在外侧,灯盏也不敢吹灭,防止偷生娘娘蹿来捂小孩儿。夫妻们嘀咕到很晚。夜半时分,安生隐约听见一声哀鸣,从天空传来的。支着耳朵再听,却只有贞贤轻微的呼吸声。 〈二〉富贵   一群流鼻涕嗒涎的脏孩子围绕着月儿在场院里游戏。月儿穿得太漂亮了,全不像乡里孩子。她逊手逊脚地玩着,生怕弄脏了衣裳和红皮鞋。这模样让她外婆想念起女儿贞贤的一些往事。贞贤小时候也很可爱,似乎也是这么爱干净,八岁起就帮家里做饭洗衣服了。后来不知怎地,贞贤越大越变了性格,人变得木讷呆板起来,说话畏首畏尾地恼人火。打过几次,她也不知狡辩,也不知还手,只会哀哀地哭泣。最后一次动手打她是在她出阁前数日,她自作主张地拿私存给安生买了件呢大衣,这种愚蠢的作为令家里每一个人都大为光火。总算安生待她不差,穷尽管穷点儿,却也过着穷快活的日子。生了月儿后,日子竟有了起色,安生赚了些生意本钱,预备着再生一个。孰料贞贤是个短命没福的人,在月儿一岁半上,让车给撞了。月儿自此寄养在外婆家。她爸爸安生一个人在外闯荡,奔波了三年,手里有了一笔钱,来集市上做了房子,离外婆家近在咫尺。房子做成后一直空着,安生回乡里来就住丈人家,显得跟亲儿子一般。他从不提再婚的话,这边一家人也不好说什么,也怕讨个后娘待月儿不好。总见安生孝顺,都不指望他另去做别家女婿。谣传安生在城里养着个女人,而且生了个儿子。谁管得了?   脱单的季节就将到来,暖风吹得人昏昏欲睡。   月儿的外婆同隔壁的两家女人坐在一堆儿闲聊,因说起贞贤,她唏嘘起来,眼里噙满泪水。要是贞贤活着该多好,且不说月儿有人管教,连安生也会奔得更有劲头,不定现在已经发大财了。早知她是个没福的人,生就一副苦命相!日子刚往好里过,盼着添个儿子就万事遂意了,不料竟连大人也没了。不妨着那么个去法儿,半句话也来不及留下。倒是月儿命好,合当逢着富贵,安生把她疼得个宝贝似的,不叫她有半丝儿委屈。现时安生的生意做得好,观苗头往后是不须愁什么的,月儿的将来必有保障。   再看月儿,果然象城里孩子,粉团团的,举手投足间都较周围孩子别有一股子秀雅劲儿。外婆满意地微笑了。 安生头次回来留过话,别舍不得吃好的,只要对孩子有好处,该花的钱尽管花。他也不是光说说,每次回来都是几百地给,不须开口向他提的。不象大女婿他们那么手紧,一年也难得孝敬个一百二百。话说回,贞淑也不是不孝顺,怪只怪生多了,负担太大,光凭子望挣点死手艺钱,度一大家子已不易。以前只有两个女儿,孩子小不费什么钱,子望家底还不差,他也舍得的;现在毕竟不同,一溜儿四个,个个张着嘴伸着手。说是孩子多有盼头,养大够不易!大人不想来,连孩子们也不让来,都只为一个月儿在这儿比着。人穷骨头硬!往先是他们瞧不顺眼安生,现在是怕人家瞧不起他们。安生倒不像是那种得意忘形的人。说多了也不行,怕伤了一团和气和那人的自尊,只能随他们去。说来说去一句话,一旦养了儿女,一辈子就得没完没了地操心下去,到死也就了了。   各人叹息了一回,都述了不如意处。因又聊到月儿舅舅的婚事,外婆的脸色凝重起来。贞贤出事后第二年,她父亲中了风。老头子眼见没希望再站起来,怕拖累了儿子,自己了断了。辛苦了一辈子也没挣下多大个家当,跟多数人一样。只可惜没能见独生子成个家,死得不太甘心。月儿的舅舅虽只二十冒尖,在这方却已是该议终生大事的年龄。若在殷实人家,他当做上爸爸了。可结婚于平常家庭而言决非轻易的事,更何况他们几乎已没了储蓄。也有些承诺,可不能拖了人家花这种钱。再又,安生的爱护增高了年轻人的眼光,令他变得非常高傲,等闲的女孩子进不了他的眼。当然,太出色的姑娘也没道理跟他过。他依着姐夫的肩膀,差不多象个花花公子了。这时的他观察那些已婚的哥们儿,反而宁愿过无拘束的单身汉生活。可急的就是这点!做母亲的自忖儿子极出色,找个马虎媳妇当不难。难的是要他踏踏实实过日子,赶快把传宗接代的任务接过去完成了。这个娇养大的独生子,尽管被父亲的死敲了一闷棍,可因为有个好姐夫,他恢复得如此之快,以至全忘了当初的惶恐与疼痛了。   月儿的外婆指着安生会给儿子置办大事,所以在钱的方面不太焦心。她最为担心的是安生在外面那个花花世界给什么人迷住,那么,他最终会同这边疏远,即便有月儿站在前面,到底也会差于现在的亲热。心里总在打鼓,当着安生又不敢问。教月儿问问吧,月儿又实在太不懂事,问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却单巴望那些关于安生的谣传尽是些没有根据的臆想。月儿的外婆思虑得心乱,就又泪涟涟地叹息起来,只道死错了一个人:二木头要不是在那个倒霉的日子起得太早给鬼摸了头,今天她老娘至少会少操三股之二的冤枉心。贞贤是个百分百的孝女,临死的前几天还偷偷给母亲买了枚金戒指。倘若活到今天,见母亲老了,弟弟又未成家,贞贤必已一手料理妥当娘家的事。谁知她不声不吭地死在了三年半前! 月儿跑过来,扑在外婆怀里撒娇,问外婆为什么哭。外婆揩干眼角,说害眼病,并不只是伤心才会流泪的。隔壁的一个丑女人告诉月儿,她外婆是为她妈妈没寿数不及尽孝才难过的,嘱咐月儿长大了替妈妈孝敬外婆,让外婆享享福。月儿一个劲儿地眨眼睛。   她们便又当了月儿的面赞美起月儿来,似乎月儿的五官无一处不漂亮不可爱的。穿的衣服是高级的,鞋子也是高级的,连缠的皮筋也是高级货。象她外婆说的,她吃的也都是赶好的买的,饼干糖果之类零食从来都去城里的大商场买。她舅舅跟商场的售货员都混熟了。人家问孝天在哪儿工作,以为他是城里人,对他有点儿意思。他却嫌人家脸面生得不光净,比小镇上的女孩都不如,看着倒胃口。月儿的外婆笑着说,能找个城里的媳妇真才叫本事,管它丑不丑,人家身份最要紧。在她的想法儿,丑的倒比美的令人放心,也更惜家,大多是这样的。娶个媳妇既不是摆在家里给自己看的(得会持家,打理内内外外),也不是推出去供别人欣赏的(没人注意最安全可靠)。孝天可听不了这些,他把美丽放在第一位。他说,起码得对得起观众,好象自己是个备受瞩目的男主角似的。事实是,关注他的媒人真的越来越多了。   月儿喜欢舅舅,喊他作花花兔子。她的爱是稚真的,纯粹的。孝天喜欢月儿,称她为小小天使。他的爱却有点勉强,因为月儿离他想象中的小天使有那么一点儿距离。她没有那种扎人眼的漂亮外貌,只是感觉上比多数小女孩出众一些罢了。 〈三〉别父   月儿惊奇地注视着扎在爸爸身上的那些管子,里面有些怪怪的东西在流动。安生静静躺在病床上,右手轻轻握着月儿的一只手,一行泪迹顺眼角下到腮底。他问女儿一些问题,承望能听到可欣慰的回复。然而月儿并不十分懂自己将面临的事故,没人告诉她,她爸爸就要永远弃她而去了。她只当是一场颇严重的生病,到城里这么大的医院来治是该会好起来的。她带给爸爸一个好消息,她在期末考试中得了三年级全校第一名,每个老师都喜欢她,每个同学都羡慕她。安生听得牵起嘴角一丝笑意,旋即显出悲色。他仰面望着屋顶,喃喃说了些昏话。月儿以为他发烧,还探手去抚爸爸的额头。安生哽咽了。 年关迫近,然而医院的气氛里永远只是冷冷的消毒药水的味道。欢乐在这里显得虚假,却也是稀见的。   月儿的外婆神色怆然地挨月儿坐着。自我安慰的话说太多了,她开始沉默。她最忧心的莫过于月儿了,安生要是去了,能依托上谁来管护月儿?自己眼见年胜一年地老迈,自顾尚不及,哪儿还多余精力兼顾月儿?安生的哥哥跟这边象仇人,总说这边榨干了安生的钱,早扬言断绝兄弟情份。他姐姐家本说混好了,谁知姐夫给查出是个贪官,淘空了家里终还坐了牢。这边月儿的姨妈家是穷酸劲儿年复一年,姨父子望竟蜕成一好吃懒做的标兵,进他们那个村委会做干部了,把剩下的希望全押在三个慢慢长大的姑娘身上,今年将十三岁的大女儿托付人带广东打工去了。一个个都是泥菩萨过河,没能耐多管闲事。再者,都似乎和安生关系不太好,感情上也难以接纳月儿。更不提月儿在温室里育出的娇小姐作派,他们供养不起。   安生也和月儿的外婆谈及月儿的将来,说他已有打算。书是一定得让她读的,连上大学的钱他都备下了一份,到时候要不够则求亲戚们帮凑帮凑。他总可怜月儿自小没了妈,要不是外婆,也不定如今成什么样了。他没再婚也是为月儿想,以为待月儿长大了回头考虑自己也不算晚。一直以来他都感激月儿的外婆,正因为如此,他才将孝天看得比亲兄弟还亲,从不吝在他身上花钱出力。以后,还有谁比亲舅舅更能让月儿依靠的呢?可是,孝天的妻子绝非什么通情达理的人,这个风骚而粗鲁的女人让安生放心不下。月儿的外婆却从不敢想象把月儿交托给他们,孝天早已是个十足的饭桶,他老婆只和娘家人来往得带劲儿;安生把房子都送给了他们,他们还嫌装修得不理想。做妈的恼恨不争气的儿子,后悔当初没阻止安生的慷慨。房子本该给月儿留着,万一将来考不出去也能做嫁妆。   月儿感觉到了氛围的不对劲儿。她拿手帕帮爸爸擦眼泪,自己也抽嗒起来。安生思念起贞贤,他闭上眼。好几年的事了,仿佛都只是昨天才发生。贞贤的胆怯,贞贤的勤快,她对他的依赖和服从,她望他时的信认目光,一点连缀一点,合着她的模样浮现脑海。都快忘了思念了,象是她的多部分已转在了月儿身上。实际上月儿一点也不象贞贤,但在安生,月儿是一个生命的延伸。   该为还得继续活下去的人想想。鉴于这一想法,月儿的外婆不再坚持鼓励她所钟爱并意欲倚终的小女婿作无望的挣扎。花费之巨令人瞠目,安生又能有多少钱往医院的账单上送呢?为治病,他把好不易在武汉购置的房子都给贱卖了。待钱用完了,还有什么可卖的?就算倾家荡产地看好了病,多半已成个废人,那又有多大个意义?况且除非奇迹出现,治愈的希望近乎于无。安生清醒地拒绝治疗,预备好接受死亡了。他害怕多受折磨,一心想着安乐死,在不知不觉中告别生命。死亡是丑陋和可怕的,他不愿让月儿看见它的模样。   再没人来医院探望了,因为快过年了人人都很忙。安生也没期待谁,也不埋怨谁。至少还有月儿和她外婆常来守在身边,就算再不见了也不能说遗憾。外婆饱含悲伤的眼神让安生有了结论:只有外婆才是唯一能够让他了无牵挂地撇下月儿的人,只有她才可能无条件地疼爱月儿,把月儿养大成人。 安生叮嘱月儿要听外婆的话,好好念书,长大了孝敬外婆。见月儿点了头,他含泪又向外婆拜托起来,说出些酸痛人心的话。外婆擤着清涕不能言语,一来无从推卸,再者不忍心违他所愿。她有她的顾虑,但事实不容她顾虑什么了。甚至自这一刻起,她决心为月儿的成长会不顾一切了。   安生叫月儿从他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小包东西,打开看是一张定期存折,几张借据和一只金戒指。金戒指是他留给月儿的纪念物,让外婆先保管着。存折上是三万元,月儿的大学学费。借据中有一张是安生姐姐的,还一张是他哥写的。钱早已借去,据却是安生入院前去各家要求写下的,似乎他有预感。为写借据,他哥哥姐姐大骂他没人情味儿。他本想如果病好了,也不图他们还。即使好不了,看在钱的份上,他们也该对月儿好些。最底线,月儿以后靠收账也能维持很长时间。几份借款合约九万元,安生的哥哥姐姐占了一多半。另两个人是安生极信得过的朋友,上面有他们的住址和电话号码。   月儿的外婆对这些借据很是耽忧,金额太大,他们一个个会认账吗?月儿的大伯就可疑虑,他到处借钱给儿子盖房子,以后拿命还么?还有,怎么跟人家哥哥姐姐讨账去?人家要说,合当给你们外姓人填坑儿的?你们更不知道蒙了安生多少呢!你们吐出来,月儿归我们管。那时怎么说?不谈别的,月儿跟人家是更亲些,他们若要月儿回去,她一个人也难留住。月儿真给领去了,难保人家不来索债,要孝天从安生的房子里滚出去。孝天结婚还花安生二万多呢,他把自己卖了也还不清安生的债!   安生也还想跟孝天谈谈,请求他帮忙照看月儿。以前孝天很听他话的,嘴甜得象蜜一样。迷上妖冶的女孩后孝天变了,只在向姐夫要钱花的时候才听得进几句训导。安生很反感那样的女人,奈何孝天一门心思要娶她,只能顺孝天的心意,想毕竟是他自己的人生大事。不及一年功夫,孝天让媳妇驯化成一只愚蠢的野兽。两个宝贝儿凑在一起,成了小镇上的新闻人物,总能引起许多人闲聊的兴致。安生觉得孝天的本性是善良的,等成熟一些,兴许就大变了。他央月儿的外婆给孝天带个讯,最后来瞧瞧他。还有,他的户头上应该剩些钱,作安葬费用或已足够,央外婆把一张存单交给他哥哥。他要和贞贤在一起。   陪着哭了好几回,月儿在外婆的牵领下走出了她爸爸模糊的视线。 〈四〉自养   待暑期过完,月儿就是六年级新生了。她给自己订下任务,必须在一个月内把新学期的学费挣齐。她下午钓龙虾,晚上捉青蛙,总有收获。每天上午就和婆婆一起收破烂儿。她不爱戴草帽,让六月的骄阳晒成一个油黑脸蛋儿的小姑娘。   镇上的居民差不多都知道月儿的故事,多也对她表同情。很有一些人家就将废旧的纸盒酒瓶之类拢在一起,待见月儿和婆婆推着小破三轮车过来,便热情地喊:“月儿——”婆婆每每免不了同她们讲述一翻,感慨一翻,甚或落泪。月儿在一旁收拾废品,进进出出地搬运。她从不介入大人们的谈话。若在四楼五楼,月儿便须费力了。婆婆的腿脚已经不太灵便,爬楼太吃亏,只能靠月儿挪上挪下,累得满脸的油汗。然而劳有所获,月儿总是快乐的。她能骑三轮车了,从废品站出来,往往是让婆婆坐在车上,由她来蹬车。她骄傲地蹬着轮子,感觉自己长大了,偶尔也能让婆婆享享福。倘若离中午尚早,祖孙俩还会往四处转转,直待炙人的阳光迫使人往树荫下躲避,大路上少见行人的踪影,她们才拖着三轮车往家返。多是婆婆做饭,月儿赶时间看看书做做题。也有月儿抢着做饭的,她担心累得太狠,害怕婆婆病倒了。她明白一句话——穷人不得病,犹如走大运。除了害病什么都不可怕,特别对她们而言。头一年婆婆下了决心去武汉讨债,未果,反被人家撕毁了了借据,回来怄得大病了一场。以后月儿再不希望有什么事故发生。钱要不回来便罢,月儿不愿连现时这样的平静日子也没了,只当作爸爸并不曾借钱给谁,只当作他是穷死的。她反而开导心犹不甘的婆婆,劝婆婆忘了那些人,忘掉他们的冷漠和凶狠。当时觉得走投无路才巴巴地去讨债的,债没讨回,不也捱过来了?生活象习题一样简单,没预想的那么吓人,只是要求不能太多。月儿知道自己应付得来,她盼着快快长大,能早一天承担起孝敬婆婆的责任,那是爸爸临终前对她的希望。婆婆也不再和月儿提讨债的事,只在跟外人诉说时犹愤愤不平,大骂那群良心让狗给吃了的人,包括自己的儿子孝天。婆婆总爱问月儿记恨不记恨舅舅。月儿总摇头,她每常记忆起舅舅多年以前的模样,他抱着她称她为天使,而她皮皮地喊他花花兔子。月儿喜欢当年的那个帅气的舅舅,现在的他早变得月儿不欲认同了。他好逸恶劳,却愤世嫉俗,靠老婆开发廊过活,三天两头来挤兑老妈妈捡破烂儿换来的几个钱去搓麻将。月儿害怕见他来,因为婆婆从来没有斩钉截铁地拒绝过儿子,虽然常不免规劝一天筐话。月儿担心的是学费。她自己攒起钱来。婆婆知道她的意思,也不阻她,还说该让月儿当家了。   午后起了点凉风,婆婆取出一只金戒指交给月儿,说是月儿爸爸留给月儿作想念的,要月儿好好放着。几年来,孝天逼干了母亲身上的钱(包括值钱的东西),连月儿的大学学费都让他诓去败光了,唯有这枚金戒指没现他的眼,被藏了下来。婆婆说她难保不对儿子心软,干脆早点交给月儿,她一身轻松倒消停。月儿摩着不太光亮的金戒指,乍的回想起爸爸瘦削的脸。她悄无声息地流泪了。

月儿把戒指交还给婆婆,要她戴上。她看见过小镇上的多数妇女都戴着戒指的,却很少比这只大过。婆婆没接。她也曾有过几枚戒指,月儿的爸爸妈妈买给她的,叫儿子擂去了。女儿女婿好,可都短命死得早;儿子不争气,但终归是儿子,为人父母的就得拿自己的血肉去供养他。婆婆说,戴着这么大的戒指去收破烂儿,会被全镇人当作笑话的,而且会鄙薄她穷得发酸,捡个黄铜圈儿当金戒子。正中老话儿:人穷黄金失色,命贵黑铁生光。月儿只得收藏起来。她要婆婆休息去,而她预备下午的工作了。收拾妥毕网兜、钓竿、塑料桶,带上一本书,月儿正待出门,舅舅孝天抱着他们周岁的儿子伟豪在一顶花伞的荫遮下蹩来。月儿赶紧放下东西,跑前去从舅舅怀里接过表弟。小男孩太瘦,却机灵,不怎么安静。孝天知道母亲在屋里,来不及收伞就喊亲孙子来啦。月儿的婆婆从房里出到堂屋,瞅了一眼伟豪,叫月儿还给她舅舅去抱。外面风言这小孩不是孝天的种,横看竖看也着实不象孝天,做婆婆的不乐见,也懒得去抱抱。她管这小男孩叫“小野猴儿”。婆婆要求儿子以后当月儿的面别说什么亲不亲的话,她既然让月儿改口喊她婆婆,就已经当月儿是亲孙子了。孝天不是个爱坚持的人,之所以嫌恶外甥女,不过是一些无聊的人在他耳边灌多了。孝天叉手叉脚地坐下,自顾自地陈述:   上次来看望婆婆后,伟豪回家就拉稀,一连拉了三天,越瘦得令人心疼,真是孝顺的报应!奶粉吃完了,没钱买世界名牌,别的牌子他一沾过敏,饿得小家伙往往是哇哇大叫;近期手也不算背,小赢过几场麻将,可昨儿一场就翻了兜,才发觉买奶粉迫在眉睫;顶顶可气的是大雅那个臭婊子养的,赚的几个钱光顾擦脂抹粉臭打扮,把他们爷俩的死活晾一边儿。   月儿吃吃笑起来,舅舅背着骂舅妈总使她听了想笑。孝天白了月儿一眼,月儿连忙抱着伟豪去了后院。婆婆站着,焦心地诉说: 她挣的几个小钱不容易,是一分一分捡起来的,腰椎都劳损了,连种田都快成困难——不种点田,一大家子的靠买也难;快三十的儿子也不知可怜可怜当妈的,年年农忙时节都躲出去混,也没见赚回个王眼儿,倒是回回不忘向老妈讨路费;好算是月儿听话勤快,顶得上个劳力,才十三岁上就自己养自己,她老子娘活着的话不也娇惯着?各人生就的命,她认,她也认了替儿子做牛马畜牲,可要拿“小野猴”的奶粉来说事,她是不干的:既然大雅作为亲生妈都舍得饿到他哇哇大叫,她这个做馋了的婆婆更没理由不舍得;有钱也该买点鸡蛋给月儿吃,炖点骨头汤给月儿喝!   月儿的婆婆还补充到,按理她不该卖儿媳妇的坏,可她憋得心痛。她早想对儿子表表意见,一句话,就算叫只母狗做儿媳妇也不会比大雅更让她厌恶和抬不起头来。儿子坚决站在那边很使做妈的伤心。   孝天耐心地坐着,撇着嘴一副满不在乎的痞相。永远不会落空,只是钱多钱少的问题,他了解母亲。果然,吐诉一翻后,当妈的去房里摸索出一扎零票,一百元钱,递到儿子手里,说只有这些了。孝天立码唤来月儿,把伟豪抱过,张开伞走人。临了还叫月儿快钓龙虾去,寻远点儿的没人去过的水塘下网兜,那里龙虾多些,盼头大些。时间不晚,他赶回去凑场子不成问题。   婆婆望月儿,想月儿会不高兴了。她自叹命不好,月儿也是,谁也怪不上。下次再来要,也没钱给他,他该怎么办?他要不是赌,家里不至败到这种地步。婆婆又问月儿恨不恨舅舅。月儿答非所问,她喜欢伟豪,可怜伟豪。她不明白伟豪在舅舅家是怎么过的,一定晚上各玩各的,把小孩撂家里任其哭闹。她有点希望婆婆把伟豪接过来。可伟豪太小,而她们也没有时间专门带他。 如此想着,月儿落寞地提起工具。 〈五〉离亲   月儿在鬓角别了朵白纸花,她一直挨姨妈淑贤站着。整个葬礼都显得冷冷清清,连悲伤的哭灵都是零落和寂寞的。倒热闹了一会儿,是姨父子望在礼节上坚持己见,同道士大吵大闹起来,互相骂娘,差点没把死去的婆婆吵醒。终了,子望在族内几个年长者的训斥中悻悻离去,任淑贤怎样流泪规劝也不肯回头。

月儿的舅舅跪坐在婆婆身边,看着被盖发愣,手颤抖不停。他脸色苍白,从不曾如此地憔悴过。待婆婆被抬上葬车准备去火葬场时,他的眼泪忽然落如泉涌,身子跌坐在一张凳子上,靠人扶持方能支撑起。大雅抢过来踢了他一脚,命令他拿出点男人样,别象个婆娘。孝天索性哭了起来,声音突兀乃至滑稽。了解他的人都不禁发笑,然而鼻酸。大雅气呆了,不知所措。   月儿不是主角,远远不是。无论她伤心与否,都没人关注她。她只会被作为一个遗留问题摆放至葬礼之后。她只是个影子,她婆婆的影子,现在婆婆去了,影子何所适从?就是棵不起眼的小草长在路边,没有人理会被遗忘的小姑娘的感受如何。事实是,月儿既不曾悲痛欲绝式地号淘,也没有楚楚可怜式地饮泣,她略显倔强地守在一边,象个被老师罚站的顽皮学生。人人都觉得这个缺父少母的女孩子磨累了她外婆,人人都嫌她木讷太过。说白了,这个被外婆辛苦养大的孩子毫无良心,不知感恩,否则她就算不一头撞死随了外婆去,至少也该哭个半死以表谢忱。她这么地无动于衷,分明表示外婆白为这浆糊心操劳了十多年。应验了老话儿:外婆疼外孙,疼来疼去是外人。 月儿随着姨妈淑贤上了葬车,并姨妈坐在婆婆跟前。一切从简:寿衣是赶着缝制出的,没样式,不合身,布料也只是粗棉纱的;鞋是黑布壳合上的,尖得有点过份;盖单是块乌红的绸面儿,毛边儿货,淑贤买来的。没有花圈,一个也没有;爆竹少得可怜;轴礼有几件毯子和丝棉被,尽是汉正街的出品。没有乐队送行,没有炫耀的送葬的车队,没有足以引起路人注目评论的一切热闹因素,但有能让路人轻掠一眼略表叹息怜悯的些些寒酸清冷。   葬车在小镇的街道上行驶,并不干扰任何人的快乐悲伤。几分钟后,它驶离出小镇。公路两边起伏无定的田野上桃花如云似锦,菜花尽吐芬芳。看天底,现出一抹微蓝,象预示常阴将晴。   月儿握着婆婆的掩在盖单下的冰凉的手,眼对着往后快速退移的行道树。几天前,这手还是温暖的,那令人心安的热度被什么啮净了呢?婆婆躺在床上,眼光从未象那一刻的急切和寻求依赖。月儿倚在婆婆身边,用手搂着她,听她说以前没有说过的话。月儿不知道原来一个人能隐约感觉到属于自己的死亡何时生效。她忘了有这种可怕的事横在婆婆脚下,尽管婆婆没少说她死后月儿将怎么办的话,她只当那是婆婆故意急她的。她还没能让婆婆享福,还没到实现爸爸愿望的那一天。这是一个承诺,一个约定,婆婆怎么会过早地背弃它、远别它呢?   婆婆抚着月儿的头发对月儿说,刚开始时她并不喜欢月儿------ 月儿握着婆婆的冰冷的手,怔怔地看着快乐地向后退的白杨。桃林已尽,更显油菜花的明丽鲜艳。月儿努力回忆妈妈的模样,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婆婆为什么不喜欢妈妈呢?就因为妈妈不曾忤逆对抗过她甚或周围的一切人?婆婆反感这种懦弱性格么?   婆婆回忆似地闭上眼,皱起眉,想了一会儿她说,其实人都是势利的,她也是。经济条件决定着人对人的态度,有钱和没钱的不同就是稀客和常客的区别。她真不想跟别的父母一样势利,但实在做不到------

在月儿的记忆里,婆婆亲与爸爸而疏与姨父。应该不仅仅是钱的问题,单论人品,姨父显然处在大劣势中。月儿希望说,不仅是钱的问题。婆婆若是那种势利的老人,她维护舅舅又图他点什么?这么多年来她抚养月儿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又何曾想过月儿的回报?那么,她又怎能自称势利呢?她忏悔的真正原因在哪儿?   她基本上是出于无奈才收养月儿,以便能让月儿的爸爸安心去挣钱。婆婆说,是的,是出于无奈。月儿没有了妈妈,做外婆的能推脱女儿扔下的负担吗?她必须尽力而为。也有月儿爸爸的原因。婆婆微微露笑了,慢慢地,她喜欢起月儿来,感觉月儿真象她舅舅说的小天使。现在回头看,才明白那是她一生中最无忧、最愉快的时光。可惜,好景不长------

爸爸瘦削的脸变得有些模糊了,月儿忆览相片,努力使其清晰。她想念爸爸,日愈一日地想念,以致常觉寂寞无边,无助宛如灰暗的天空。爸爸曾把她托付给婆婆,婆婆又把她托付给谁了?她自己!   月儿娇气得什么似的,但一经变故,她不能再受宠得象个公主了。婆婆说,日子还长,月儿必须从屋顶下到平地上来。月儿改变得很快,渐渐成了个懂事孩子。她没有爸爸妈妈,没地方让她撒娇了,这一点她知道。她本来站在小伙伴们的中心,慢慢只剩下一个边角落让她立足。她从公主突变成一个孤儿,亏了她去适应。后来,她的钱让舅舅骗去败光,她必须背负生活的担子了。婆婆任由泪水滑落,耳边的枕巾湿濡出一块水印。她深感羞愧,自知对不起死去女婿的临终恳请。月儿几乎自食其力了,她的宝贝儿子在做什么?对他的纵容溺爱换得的结果是什么?病得快死也不见他来看一眼------

月儿有些力乏,几餐她都没进米水,肚子空空的,唇干舌燥。婆婆手背的冰冷感蓦地传导入月儿的心里,使她神经质地抖动了一下。她抽回手,头偏一点靠在姨妈淑贤的肩膊上。淑贤回头看了她一眼,伸手揽住她。   统统都不如一个月儿,婆婆定定地望着月儿说,血肉都给他们撕去了,却没有一句感谢的话。临了竟是受了月儿的孝敬,什么都倚着了月儿。这是前世修来的福气,比那些儿女的孝顺要稀罕一百倍,一千倍。婆婆拉着月儿的手告诉她,很早就当月儿是大人了,她对月儿的依赖就象一只老衰的狗对冬日阳光的依赖。她的路快走完了,但月儿的路还长得很,月儿一定会好好地走下去------

月儿有些恍惚。田地难道就此荒芜了?学费怎么办?以后吃什么?一个人种田能行吗?明年考重点高中应该没问题,可是------还得捡破烂儿?高中可能免费吗?还有生活费------   汽车拐了个弯,火葬场到了。 〈六〉挣扎   月儿不再是老师寄望的目标,也没有同学愿意同她交往,困为她学习掉队,爱在大街上捡破烂。同学们讥笑她迷恋上捡破烂了,天生的。甚至偶尔晚自习后,都有同学看见月儿在夜市上徘徊,收拾别人的残筵。他们岂止觉得可羞,简直想呕吐。他们象避虱子一样地离月儿三尺,不许她接近。   中考在即,日渐炎热。同学们花枝招展,衬着青翠蓬勃的校园好景象。只有月儿刺人眼目,极不合体的破旧衣裳突显了她的存在,使她象是一块杂乱的颜色粘在老师的镜片上。成绩优异时,尽管减免了月儿的学杂费用,学校甘愿承担,实指望月儿争取一个重点名额,可月儿让他们大大失望了。月儿的学习一落千丈,她快速沦化为一堆扶不上墙的烂泥。学校开始拒斥她。 月儿感到了一种危险的气息,再不提升,她可能就要永远告别校园了,无论初中、高中、还是大学的。那个残破的梦正在离她而去。可是,她力不从心。时间总是不够,为了生活,学习时间给搅乱得一团糟。她理不清两者的头绪,结果生活得既艰难,学习得也辛苦,而且无效。有时她想,是不是到了该放弃的时候了?如果只顾学习,她会饿死。爸爸的遗愿并没

有考虑到挨饿这回事,所以失去了作为宏志的终极目的。人生的道路肯定不止一条,但最宽最平坦的还是读书,月儿很清楚这一点。然而她机会不大。她想起爸爸当年借出去的那些钱,告诉自己必须去试试。   她攒了几十块钱,当作去武汉的路费。之前的一个下午,月儿旷课去找伯父,要伯父先还一部分欠款。伯父伯母将她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说根本不曾欠过任何人的钱。他们的大儿媳看月儿可怜,把她拉开去,偷偷塞给她五块钱。月儿没有拒绝,把这五块钱从三万块中扣除去。她吓坏了,忘了这五块钱并不是人家当债还的,而是施舍给她的。离开时,她咬牙对伯父说,她还会来的,他承不承认都没关系,她总之是认定了的。伯父暴跳如雷地问月儿怎么不去向她舅舅讨债,那笔账够她用一辈子。月儿说,自己从不认为舅舅欠她什么,只有她欠舅舅的。此言一出,伯父伯母便轮换骂月儿是野婊子。赶回学校时,月儿以为会挨批评,到底没人理会她,使她心里空空的。会考费得预先上交,月儿这回免不了,她打算旷课去趟武汉。没有假日,只能是旷课,月儿也懒得向老师请假,省得招人爱理不理的。   姨妈淑贤赶早来看月儿,带着几只苹果。屋子里空空的,却收拾得干干净净。月儿换了件短袖白衬衣,那是舅妈大雅给她的一件很好的衣服,月儿喜欢得不得了。淑贤看着月儿,这才觉得月儿长得很好看,快长成大姑娘了。只要稍微打扮打扮,过不了两年,月儿就是小镇一枝花。她只亏在脸色差些,生活的苦况滋长了她的自卑和俗气。淑贤问月儿一些话后,又一次劝月儿随大表姐去深圳打工算了,再多读几年也是出去打工,月儿这么地坚持太没必要。淑贤说,应该为将来早点作打算。   月儿在汽车上一直回想姨妈的话。现在很难说清读书好亦或不好,真是的。那么多大学生不也失业了?那许多半文盲的女人不也过着极舒适的日子?真象婆婆说的,都是命,早定好了的。再努力又能改变得了什么?月儿想得心灰了。   武汉有了些变化,但月儿还没忘记姑妈家的地址。另一个住址,爸爸的那个朋友的落处月儿也有底。她先上姑妈家。在一条曲里拐弯的深巷里,月儿敲开了姑妈家的门。姑妈看见月儿,老半天没认出来,问她是哪家的小保姆。月儿望着这个发型漂亮的女人说,她是乡里安生的女儿,来讨债的,债款是一万八千块整。姑妈的脸色变了,但还是让月儿进了门。   姑妈说,他们认这账,从来都认;他们绝对不是那种耍赖的小人。可现阶段才凑着给大儿子买了新房,手里空了。这是没办法的事,儿子要花几十万买房子。账她认,可一时没钱还。姑妈让月儿过了今年再来看看,或者能还一部分。   月儿没料到姑妈这么爽落,反而没了主意。姑妈的小儿子倒了杯水递给月儿,也没跟她说句话,径自出去了。姑父躺在一张竹椅上,腆着个肥肚子在打鼾儿,涎水从嘴角流到脖子下。月儿没喝水,尴尬地坐了会儿。姑妈不冷不热地问了几句,觉得月儿受了谁的怂恿。月儿没什么可说的,告辞出来。姑妈没有留她,后来尾出里弄塞给她二十块钱路费和一包碎点心。   月儿拎着点心直接找到一幢旧楼的第三层,碰巧那人也在家,是个戴眼镜的胖子。问清月儿的来意后,他摊摊手表示无能为力。他让月儿参观参观他的家,看有没有什么好东西。电视、冰箱都用十几年了,空调成了件摆设。没钱!老婆都跟别人跑了,儿子成天骂他没出息、不长进,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这些年背运至极,他干什么黄什么,亏欠得一蹋糊涂。他现在唯一的希望是买体育彩票,中个大奖,把里里外外的欠款都清了,挺起腰杆做人。中奖后,首先把儿子送去美国读书,然后找个年轻漂亮的老婆,以前的老婆回头来跪着求也不要,坚决不要!他几次都梦见自己中了大奖,还清了债务,儿子回来亲热地喊他爸爸------他呜呜地哭了,一屁股坐在一张旧沙发上。月儿环视这个家,也不见得很糟的样子。但见这人哭得伤心,一下子全信了他说的。月儿知道跑空了。   正要走,那人忽而说,该去找找鲁二,如今他发了,都洋房轿车了。当年就是鲁二撕毁了月儿婆婆带来的借据,创业初期想赖账。他觉得太不该了,可阻止不了鲁二的蛮劲儿。实在对不起月儿的爸爸安生,枉安生把他们当作朋友,借钱给他们时嗝都没打一个。现在鲁二有钱了,肯定不会赖这账了。否则,当众出出他的丑,让他掉得大。 月儿跟着来到一幢大厦,乘电梯上到二十几层。很多异样的眼光盯着月儿,令月儿心急脸红。地方太堂皇,而她太寒伧。秃了顶的鲁二坐在一间清凉的办公室里,他一见破门而入的人,显得很吃惊。鲁二伸根手指头质问李胖子有何贵干,是不是又有什么什么赚钱的门路紧等资金周转;他不会再上流氓的当啦!他补充问李胖子,带的黄毛丫头是不是个乡下雇来的托儿?

李胖子笑嘻嘻地说,鲁瘌痢既不必嘲笑也毋须担心,他栽得惨他认命;俗话说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不定他李国庆哪天能咸鱼翻身,朋友们还能平起平坐。李国庆指着月儿说,她不是托儿,她是安生的女儿。 鲁二看着月儿,足足三分钟没有开腔。突然,他大笑起来,继而冷笑,说李胖子真能诈哄人,谁是安生?他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他唤保安了。   李国庆转头就走,他让月儿看着闹去,怎么闹也不打紧,他却不能奉陪。他说鲁二这狗婊子养的耍赖,真心祝愿鲁二一家得爱滋病死光光。月儿见李国庆往外跑,害怕出了事,也跟着跑出来。 李国庆带月儿到一家快餐店吃了午饭,劝月儿回家算了。他没钱还,而鲁二没打算还。以后再说吧,等他中了奖,一切好说。他送月儿上了汽车。   这结果大致不出月儿意料之外。她却因此行多了些思考,长了些见识,所以她仍很高兴。回家后坐了小会儿,她提了点心和苹果送去舅舅家给表弟伟豪吃。一大群街坊挤在舅舅家门口,屋里传出舅妈大雅尖利的哭叫声。

伟豪给淹坏了! 〈七〉祥乐   在深圳混了几年,月儿第一次回到故乡小镇。几乎已没有人认得出她来,因为她美得象个天使。当她摩登而自信地走在街道上时,人人为之注目。人们无法把眼前这个气质非凡、娇艳可人的女子与当年那个乡土而渺弱的月儿联想到一块儿。月儿渐被清闲无聊的小镇生活所淡忘之际,她的重新出现成为许多人茶余饭后消遣的话题。敏感的人们象猎犬一样,在最短的时间内嗅出了月儿美丽背后的罪恶。他们喧哗开,惊讶,然而鄙视。   月儿当然已有预计,但她很不在乎,否则她永远不会回来。思念象棵发芽的种子在心底生了根,她不能忘却,只有回顾,回到小镇生活中满足思念的愿望。小镇象幅一尘不变的画,完全吻合月儿的记忆。月儿既有点喜欢这毫无变化的情景,又有些惊讶。日新月异在这里是空洞且陌生的想象。人们似乎向往它,又拒绝它。   从前的屋子已败落残破如此,前庭后院都长满野树杂草。舅舅孝天叫月儿就去街上住,月儿不想,她喜欢这老屋。当初和婆婆一起去收破烂的小破三轮车还在,锈迹斑斑地堆在杂房。都没变,一切都是她离开时的样子,除了灰尘和一堆堆的老鼠屎。一切都让她鼻子发酸。她必须清除岁月驶过扬起的尘土。舅舅动起手来刈除门前屋后的草木,月儿则盘整屋子。没请外人帮忙,月儿喜欢和舅舅一起劳动。这太难得了,以前几乎不可能要求舅舅做这些。他不再嘻皮笑脸,眉头总严肃地纠结起来。一直是个大孩子的舅舅现在更象个孤独的成年人的。   月儿不知道舅舅为什么不重找个合适的结婚。伟豪死后,舅舅跟大雅离了婚。大雅充满厌恶地抛弃了他,她说她是为了伟豪才忍着恶心和他这种男人捆在一起耗日子的;没了伟豪,她多看他一眼都会折寿。舅舅被辱没的话语击碎了茧壳,象个娇弱的婴儿给扔进暴风雨中。他第一次醒悟了般,毫无留恋地让大雅脱离自己奔向她干爹的怀抱。他尝得婚姻的真谛,实是富贵可同,患难谁共?他想得出大雅和她干爹的结局。有合适的吗?没有,绝不会有。他不愿意重新跌入某个女人的生活布置。现在他很觉自在,他就只想这么自在地生活一直到死。   月儿掸着晾晒的被子,望着大汗淋漓的舅舅,心里有了个想法。以后等她挣足了钱,安定了,她要给舅舅在外面买一套房子,让他脱离乡居的苦闷,过上另一种绝然不同的生活。他们可以隔些时间回来看看,给婆婆烧烧纸钱,做做坟。舅舅会随了她离开这个小镇吗?他蜇伏不动,是麻木了还是无可奈何?   舅舅没有问月儿外面的事,他不爱向别人提问了。他只是告诉月儿,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必然得付出代价,那甚至是惨痛的,懂得珍惜就够了。至于流言,根本不必去理睬,那都是局外人的无聊猜忌,象臭屁一样会自然消散去。他砍着一棵桑树,自言自语地说,待月儿走了,他也该回来住着,房子不能没人住,这么空着,要不了几年就会垮掉;街上的房子盘给别人开店罢了,单得点租金也还很好,现在生意难做,跟税务工商打交道叫人头疼。   月儿想见舅舅种田的模样,晒得黑黑的,犁田时大声吆喝着水牛。八月的阳光照着他赤露的肩膊,汗珠延着膀子滚落,那白晰的肤色并不属于一个农民。他从来都不乐于做个躬背农民,他讨厌农活,一直都是这样。为什么?那不是他想要的生活?月儿却觉得那景象很美。有时她甚至希望以后就嫁给一个健壮朴实的农村青年,无论他有别的什么专长,都得种一点田,能让她有幸福回忆的空间。外面的世界不能说不好,但并非她心向往之的。终有一天,她会归落于这片土地,陪伴长眠于地底的亲人。   时逢农历七月半。七月半是另一个专门为亡者设立的节日,俗称为鬼节。象清明一样烧纸祭祖,人们用大同小异的方式笼络亡灵,平慰内心积累的不安。月儿陪舅舅在一家小餐馆吃了点便饭,出来买了香蜡纸钱,要往婆婆的坟上去。按习惯该上午去上坟,据他们说,下午烧的纸钱那边是收不到的。月儿不相信这些,她想去坟上看看,烧纸无非是举手可成的一个小仪式。舅舅没有一起去,他先已上过坟,不愿重复这种没意义的行为。   坟整理得很好,坟前香坛里有纸烬,一截没烧完的红蜡。这块坟地地势既高且好,背山面冲,向阳,有通联南北之势,去湾落约一里之距。月儿燃起香蜡纸钱,熊熊火光伴阵阵青烟寂寞地在坟地里轻摇。月儿把装过香纸的方便袋子垫在坟下方一块青翠草皮上作坐垫。她随意地坐着,从手袋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上。 阳光灿烂,远野清晰明丽。附近岗上的村湾隐在层层绿树中,一条长长的铁路线前后各消失于远方的绿野。好看的高压电网串起一架架铁梯,鸽群飞过,盘旋,伏憩于架上,映着微蓝的天空。   月儿吞吐烟雾,一任泪水肆流。无从抱歉,作假设更是自欺欺人,只能是想哭就哭。能与婆婆说什么吗?空的,她不会听见。自责吧,当初婆婆为养大她花费了多少心血!她总在说报恩,虚假!报得了吗?婆婆撒手而归意味着她将永远负担心灵的愧疚与悲哀,无论躲到什么地方都不会有所减轻。而婆婆俯下身去捡破烂的瞬间景象已经如同版画用刻刀刻在她的脑壁上,她永生难忘。   月儿擦干眼泪,一个老头儿背着锹朝这边走来。老人认得月儿,招呼她,夸她是个孝顺的孩子。月儿把大半盒烟都给他。他抽起一支,眯缝着眼享受。然后,他述起月儿婆婆的一些往事,有月儿熟知的,也有她未曾听闻的。她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他这样评价月儿的婆婆,一生她都抱着根本走,可惜命不好,没享过一天的福。大多数人都这样,他又说,把几十年望穿就圆满了,想想不算什么可怕的事。最后,他叫月儿等晚上去前湾看热闹,那个一直死不了的瞎老汉总算伸脚了,了了一大窝儿女的心愿。九十几岁,高寿,死了是喜事;儿女多,条件都不差,一定会大操大办一场,今晚的法事值得去看看。   还没天黑,前湾就用高音喇叭播放起音乐,那种高层人物才有权享用的低沉而悠扬的音乐。逝者的儿女们在盼望死了他之后,以大声嚎哭作为偿愿的心情表达方式。这令人憧憬的音乐播送到小镇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只耳朵。人们在皓月当空的夜晚欣赏它,赞美它。 月儿用棉花堵住双耳。只有凭借想象的魔力才能击退那层炫耀的声浪,她回忆起过去。   而明天,她又将离去。 2002.5.1晚